出自《香港流行歌词研究--70年代中期至90年代中期》第十五章 林夕
著者:朱耀伟
出版发行:三联(香港)有限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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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入主流
Raidas 在乐坛冒起的十分快速, 但寿命却是 80 年代中期成功乐队中最短的。
林夕与他们的合作很快便要终止。然而,林夕在 Raidas 期间的优异作已奠定他在词坛的地位,其它歌手亦纷纷找他填词。其实 Raidas 窜红之后已唱过了几首电视剧主题曲,林夕在这几首作品中早已显示了他填主流作品的潜力。其中<饮马江湖>是武侠剧主题曲,是林夕早期较为「另类」的作品:
不可知不可说江湖永没平静,不相信不会在湖泊中对饮月下。
踏血踏雪踏河,饮剑饮霜饮江饮马,提剑划下剑花,
是邪道请你来吧。。。。
这段叙写充分表现出林夕在写他一贯风格的「小眉目」感情外,他是有能力写较为豪气的作品的。再者,他在词的较后部份更渗入了他最擅长的宿命感:
。。。。 束缚着我行事,横眉任人责骂,才配合我名字。
掀起踊跃风波,鲜血溅湿我衣,才能叫做江湖,世道正要如此。。。
这种以「世道正要如此」的江湖宿命衬托豪侠情感的写法在林夕手上自然运用自如。<人海中我是谁>亦是电视剧主题曲,但题材却与林夕最擅长的生命无奈互相配合,因而效果亦来得相当讨好:
但愿醒来,活在孩童世代,不必支撑挣扎欺骗,像眼前,
但是当然,被活埋人海里面,慢慢总发现,需要艰苦去演,
曾胡涂期望会有别人观看我的泪,还完全忘掉此际我是谁。
。。。
这首词以林夕一贯的无奈为基调,写出了人生的必然孤独,亦藉此反映出现实世界的虚伪。「活在孩童世代」与「没有路人的都市」其实是一脉相承的避世欲望,而人生要「艰苦主演」的说法则与林夕的情词产生微妙的回响(再次使人感受到张爱玲式的爱情人生观,如《倾城之恋》中的白流苏便要努力演好自己的角色)。
相比之下,<人海中我是谁>可说有着典型的林夕风格,而这首词亦带出了一个启示: 林夕的词风与主流词坛虽然不同,但其重「小眉目」感情及人生的微细观照却与主流词坛的运作模式产生了微妙的化学作用。有别于陈少琪或其它乐队词人在进入主流词坛早期的格格不入,林夕早期虽不至于在主流词坛如鱼得水,但却并无不和谐的感觉。
以下部份我们将会探讨林夕在主流词檀的作品。为了处理上的方便,讨论将粗略分为情歌与非情歌两大类,而又以情歌为主。(因为情歌是主流词坛的主要产品,藉此可以审视林夕写主流情词的功力。)
虽说林夕的词风较易于主流词坛的需求配合,但他也不是全没生硬突兀的商品情词。
比方,以下两段情词便是相当典型的复制商品:
绝对没说谎,对着你偏偏脸烫,跟你相对时不知不觉,人似摇荡。
在这夜方醒觉,你是我一生所托,真正的爱情难收而易放。。。
(<亲爱的您>=
。。。。 完全是太爱的错,她怎会感情援助,无谓动作太多,
点点眼泪没法拖。
心伤过,心死过,懒知她根本有多爱我。
(<只需要她一秒>=
单看上述的文字,我们肯定难以认出那士林夕的作品。这显然是唱片工业大量复制情歌的需求下生产出来的商品,幸而林夕如此水准的作品跟其它词人比较之下远远较少。除了这类高度商品化的作品之外,林夕也有一些作品是有典型的主流风格,但写来还不至于全无价值。
比方,<天生不是情人>便是一例:
曾说我天生不是情人,不想给软禁,趁未爱到痛心,
求你别再浪费光阴。曾说过我心仿似石头,绝没有伤痕,
爱无聊玩笑不必认真。。。。 谁信这天生绝情人,其实是笑话,
只笑我放弃你,却怀念你一生。。。
。
这首词可说是林振强「不羁的风」型作品的翻版,但没有了林振强的新鲜感及形象化比喻。虽然也是主流情词的典型复制品,这首词起码不如<亲爱的您>般平板、沉闷以及肉麻。以下的<无家天使>则属以中心象征贯串全词的例子:
。。。。。 八岁圣诞买了这个天使,还常常陪同我进睡。
每当新一天开始,过去的心思谁在意?
眼看右,臂向前,脚靠后,从不更改半次,无家天使。
折了翼,染了尘,变了旧,如今竟遭弃置,无家天使。。。。
词人以玩具为人弃置的遭遇比喻被恋人??弃的人,构思新颖而比喻亦算妥贴。这类以象征为主的情词在林系早期的作品未曾出现,反而在「大路」情词中却是常用的手法。
(比方,这类手法便常见于林振强作品中。)总的来说,在上述几类作品中,我们看不到林夕在Raidas 时候的独特风格但跟众多主流词人相比, 他这些大路情词已算很有水准。
他另一种较为常用的手法便是利用处境去营造出情感冲突与张力。<你没有错>写的是情侣会面,其中一方携来新伴的尴尬情况,虽然算不上新鲜,但林夕在微观情感之上仍见功夫:
陪着我是这点烛光,在等你前来温馨老地方,期待你无数装扮,
或者你极繁忙,错预时限。
然后你来到我身边,但竟带着别人,
素未谋面,原谅我没有经验,在新友伴面前,错愕浮现。。。。
这种情境可说是<重逢>式作品的转型,将那种错愕置在新的处境之中。而从林夕写词中人的微细反应可见他细微的笔法有别于一般「大路」作品:
。。。
。 我望向那一方,亦不知应怎去修饰这眼光,
唯有望向怀内,或者看到倦时,眼泪便浮荡。。。。
以人物的反应及心理描写来代替悲苦的叫喊,写来已能瞥见林夕写感情的深度。
在以处境带出情感冲突的作品中,<我沾湿了的脸>是写的较为成功的一首。
这首词不但以写词人写信时候强装自然的处境带动词境,还加入了一些林夕最擅长的琐碎生活感觉:
仍旧再次去恋爱,循例恋爱,只知道人要是这样。
仍旧爱坐咖啡店,循例玩笑。仍旧看老套小说,沉迷读下去,
不经意,流下了眼泪。然后吃喝与工作,沉闷或愉快,
这一切全是我的近况。
。。。
词人以琐碎而无聊的生活片段开始,而这些细节继而巧妙地化为信中
内容:
。。。。 真讨厌在信中,堆砌着我近况,
无数夜仍旧在系想你,我却说尚算安好。。。。
在<某月某日>的作品中,「循例热爱」可说是词的反讽主题,而「我沾湿了的脸」则将之转化为一种用作对比词中人的感情工具。
林夕巧妙地以一连串的「仍旧」去带出「循例」的生活,以之作为背景,再突出词中人的挂念。词末的「想将眼泪渗入了笔尖,在信纸留下我沾湿了的脸」是十分传神的比喻,将前面以琐碎生活及刻意掩饰所营造的情感完全凸显出来,有如抑压的洪水般倾泻而出。除了词本身写的好之外,<我沾湿了的脸>亦隐含了林夕将自己擅长的题材及个人风格融入主流情词的尝。
这种尝试可以概括地分为两大类:疏离/无奈感和角色的比喻。现在且逐一讨论。
周耀辉为黄耀明/刘以达各自发展后的作品所写的词可以重时达明时期的风采(详见香港流行歌词第十八章),但林夕为 Raidas 成员陈德彰所写的词便不是全部出色(如<知的太多>)便像典型的「大路」情词)。
<此情可待>只以词中人的反应及动静较为可观,但只是匆匆一瞥,未够深入:
。。。。 我告诉你有个她算是伴侣你擦擦眼神就流泪。
处境绝不倒退,至今无须发现,谁为了谁,
谁负了谁,谁有罪。。。。
<所谓无所谓>和<好事>所表现的情感则可以说是 Raidas 作品的延伸,前者着力带出恋爱期间的互相猜度,说明了恋爱往往不外是摆出姿势,而以下的<好事>则带出了恋爱要被人围观的荒谬。
问:热爱她感觉如何?
答:会惹出亲戚友伴来贺。情和爱没有不妥,
所以全力庆贺,离和散亦算不错,无谓愈爱愈多。。。。
这两首词的情感态度可说是继承自 Raidas。 然而,词人在前者写来怒气较大,与<某月某日>等作品的冷淡有所不同,而后者则以对答形式写成,与 Raidas 系列亦有所不同。
(词人可能是要顾及市场需要。(6) )
Raidas 系列的题材风格不只限于陈德彰的作品,在林夕为其它歌手所写的作品可能有更充份的发挥。 <点解>的恋爱观亦可说是Raidas 时期作品的延续:
你爱上了我的躯壳,我却爱上我的工作,
吃喝占据我的知觉,那里有挽救配方。
。。。
白:我买衫买鞋仲将我 o 既感情变卖, 讲三个钟头电话行两哩
路长街。。。到处人来人往过恋爱o既生活,其实各有各o既楚
河汉界。。。。
上述的<我沾湿了的脸>可说是以生活的无聊琐碎为背景,而<点解>亦属如此写法,不过写的是情感告终的无奈,而非单向的思念。
词中人写出了人处繁忙社会中的情感空虚及人际关系的疏离,就算是亲密的爱侣(如词中人般)也没法沟通,最后只能问连串的「点解」。这种缺乏沟通的人际关系中的恋爱在<侧面>有更清晰的发挥:
。。。。 你清楚我吗?你懂得我吗?。你有否窥看思想的背面?
和你每天如情侣相见,对住我吧,透视我吧,可感到惊讶?
你是你吧,我是我吧,这是爱吧,可需要消化。
。。。
词的内容几乎是 Raidas 时期有关情感的作品的转化,「说爱说天」式的「循例」动作是否就是「爱情」是词人虽然不能解答,但仍要一再地提出疑问。他这种对「爱情」的质疑与主流情词的配合看来要比其它乐队词人来得成功。从林夕进入主流词坛之后逐渐引入自己的风格可见,从边缘到中心的旅程可以是妥协共谋,也可以是在参与中带来互动转化,就如当年的林振强或潘源良一样。
此外, Raidas 时期林夕常用的那种在公式化生活/爱情之中努力演出自己角色的比喻也被引用到其它歌手的作品之中。比方,<醉生如梦>便有此类叙写:
是你是我是错都可以,梦里说醉生的台词,忘记逝去心事。
在这刻若你我所需一致,让理智记忆都延迟,捕捉一?x诗意。
。。。
又例如<80岁后>也有台下人生如台下的戏之比喻:
萤(荧)幕里,昨天的戏,情份渗入了空气,古老光景,
又亮起,某天初结识,幕幕记起。。。。为台前难过,
也庆幸台下的一套好戏。。。。
在以上两首风格迥异的作品中,林夕都用上「演戏」的比喻,而这种手法与伤感或甜蜜的气氛都能配合得当,没有给人生硬的感觉。
就算在较后期的作品中,林夕也有类似的写法;试看<注定的结局>:
。。。。 自怜自演着傻事,如若你不表白,我怎敢去面对?
如若你潇洒,我亦难以独流泪。
台词和戏份,我练习纯熟,然而独自去演戏,极疲累。。。。
虽然词人在重复自己的手法,但若能在重复中加以变化来配合词境,未尝不可以是一种创造性的转化。
比方,<我笑我哭>便是以「角色」来配合感情消逝的主题。词中以林夕常用的怨而带怒的语气,写出了情到淡时的无奈:
又是热情话,熟悉但凌乱,以往角色为何厌倦?
语气面容无论多温暖,这里这刻一切在转。
会面又离别,是否被愚弄?我笑我哭全无作用。
。。。
词中的「又是」与林夕爱用的「照例」、「仍旧」等字词的效果一样,凸显了情感变成规定动作时。这种「规定动作」与被迫饰演某个角色的手法自然配合得十分成功。从此可见,词人也是有尝试以不同手法互相配合来带出不同效果。(比方,<即兴演出>便是以「演出」配合「重逢」的主题的尝试。
)除了情词以外,以戏为喻的手法亦可见于非情歌(尤以写「人生」的作品)之中,(人间有情)便有戏如人生的说法:
和他结缘,一邂逅从此数十年,但若是就此完场,
太似粤语片,现实下逝水流年,戏继续上演。。。。
林夕此类作品虽没有卢国沾<戏剧人生>的悲情,但写起来也算自然流畅,非一般高呼「戏如人生」的浮浅作品。
林夕在进入主流词坛之后,以较少写他在 Raidas 时期常写的「非情感觉」。他的非情歌作品转而以「人生」为题,如<人生如此> 、<台板人生>、<风花雪月>等,但仍以带出人生的荒谬为主。其中<台板人生>便是词人那常见的人生如戏的比喻的另一次演绎:
人生是儿嬉的把戏,无非是重复复杂的戏,
没法看清楚自己,我是侣伴敌人情人,兼演数人。
。。。
相对之下,没有了刻意的演戏比喻的<不回头>更能道尽人生的荒谬/反讽/无奈:
是否,无人能活着声讨荒谬,无论你说过未来以后。
是否,嫌从前愿望不可拥有,你终于决定忍受。
是否,无论在极度伤心之后,仍旧要奋斗换来成就。
是否,如年华幸运一一拥有,对真心却会没感受。
。。。
这首词写人追求理想却只换来荒谬,其中第一句更是写得十分精警。「如年华幸运一一拥有,对真心却会没感受」又是否词人自己的心声?从他进入主流词坛之后,所写的作品却少了 Raidas 时期的一点敏锐触觉而言,答案可能是肯定的。
除了写人生的作品外,林夕也有一类国家讽喻式作品,如<在那遥远的地方>。
然而,这些较为沉重的调子似乎不太适合林夕的笔法, 写不出卢国沾的沉郁, 亦没有刘卓辉同类作品的投入。 <56789Goodbye >是一首写香港的殖民历史的歌曲, 56789 是指英国管治香港的日子,(7) 林夕以「三角恋爱」喻中国、英国和香港的微妙关系,带出香港面对回归中国时的迷失和担忧:
过去爱侣与新欢商议嵌接,又闹又骂又畅饮雨后晴天。
筹谋怀疑害怕三者上演,只怕夕阳幻灭。如何从明日里拥抱昨天?
如何从危难里仍然带笑?讲声再见。。。。
词中以亲属关系喻政治现实的写法在周耀辉的作品中有更全面的发挥,而林夕则以将其怨中带怒的风格转化为泼辣的讽刺的作品更为成功。甚至可以说是后来的经典作品<皇后大道东>的原型。
<人生如此>所写的题材与<某月某日>等写公式化生活的作品差不多,但写法却截然不同,混入了较为漫画式的笔法:
。。。。 肥婆有?痈械讲话玻雇仿?o 翕一切感到不错,
林夕话会抽片刻伴我。。。。 从没有失意,从没有希望,
是这么简单,就这么。
像觉得感人,像觉得复杂,
若看得清楚,就这么。
人生不外如此的题材林夕已写过不少,而这首<人生如此>则算是写法上的新尝试,连自己的名字也写进词中,比起林敏骢<戏院>中加入周启生的名字更进一步。若论词的整体成绩,<人生如此>无疑难及得上 Raidas 时期的作品,但作为风格上的新尝试,这首词亦算有其可观之处。
论述林夕在 Raidas 以外的作品至此,仍不免给人一种感觉:新不如旧,还是 Raidas 时期较有味。虽然林夕已算是最容易融入主流词坛运作的词人<原因有如上述>, 但整体而言词的水准还是以Raidas 时期能够给人惊喜。 幸好,林夕在 90 年代初期与「音乐工厂」以及后来的「滚石」的合作又擦出了新火花。
这个新的转变带来了很多十分出色的作品,可说是林夕在新的合作中找到新的感觉,重新发声的时期。
〔6〕陈德彰独立发展后的唱片制作需求自然与 Raidas 时期有所不同。除了<所谓无所谓>外,<从前>写的是成长的改变,但林夕以较多形象的写法来使词作比如<热闹过后>般的作品易读。
〔7〕< 567889Goodbye >收录于夏韶声的《酸雨》大碟, 歌词纸上有以下的一段历史解说:「人们也许记得是一八四二年南京条约割让香港。但是割让香港的《穿鼻草约》是在一八四一年一月二十一日由英女王的全权代表义律和清廷直隶总督琦善的心腹鲍鹏谈判后达成的。
同年一月廿六日,英舰在香港登陆,举行升旗仪式;二月一日, 义律发布安民告示;四月三十日建立警署;五月一日香港第一份报纸《香港公报》出版;六月七日,义律宣布香港为自由港;随即作人口的调查,全岛居民五千六百五十人。56789 日的殖民生活,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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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初时不是想到梦才用林夕的 中学时代改姓林,只因当时词坛有很多出色的林姓词人 而夕字,完全是因为这个字很美[br] 。